生石花之境

随缘/ao3: soleilcalm

【塞夏】晴日(G)

塞夏吧3月文赛作品,主题为“沦陷”。有一点伊丽莎白&夏尔。

约莫一分钟后,他整理好思绪,低声问:“你难道不该恨我吗?”

执事没有答话,他嘴唇抿成一线,朝东边转过身。

他的吐息像风。他说:“少爷,太阳要出来了。”


一.

成为恶魔的第一个十年,夏尔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和缅怀。他并不愿意显得多愁善感,但想要填补空白的欲望是无可遏制的。时间已不复存在,仇恨也得到终结,夏尔.凡多姆海威除了呼吸和冥想找不到其他事做。于是他坐在黏有黑泥、爬满苔藓的石头上深呼吸,佯装自己还活着,然后穿过一大片原木林,躺在白沙上吐气,听海浪拍击礁石,信天翁逆风起飞时羽毛扑棱棱地响。

他合上眼,仿佛能看见菲尼安背对大海、望向蓊郁森林时露出的激动表情。金发少年会喜欢这里的。多年来屠杀花草的行径业已给他打下烙印,夏尔相信,少年虽然嘴上不说,内心却已经充满对自然的歉疚与敬畏,而此二者正是合格欣赏者的特质。至于梅琳、巴鲁多和田中先生,如果条件允许,他们也应该出来转转。这些人生性中烂漫的部分将和这片土地产生共鸣,他们将发自真心地感慨树与海的结合。夏尔深信他的仆人们拥有自己业已丧失的能力。

“也许我应该给他们发封邀请信,”他想,“事不宜迟。”

他睁开眼,看清了头顶堆簇的云块。天空褪去原本温凉的碧色,变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罗一千种海鸟尖利的叫声和巨浪碎在岸上时发出的所有嘶喊。海风急了,电光和雷从远方来。

如果愿意,他完全可以赶在第一滴雨水落下以前找到栖身之所。然而出于某种扭曲的自信,夏尔眯细眼睛,四肢摆成大字型,较之先前在沙子里陷得更深一些。

他没有等很久。在尝到雨水新鲜冰凉的味道之后,他就又合上眼睑,但仍可以依稀看到闪电。世界开始旋转,恶魔没有温度的身体沾染上寒气。雨水和风一起埋葬了他,他感到自己在咆哮声中不断下陷,墓地底端一半是冰一半是火,灼烧所致的疼痛又因为冻伤而加剧。每一个选择都是折磨,他要窒息了,要溺死在这场雨里了。

然后夏尔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次,没有为他撑伞的人,也没有搭上肩膀的外套。

恶魔轻声叹息,从假想的墓地中坐起来。他湿透了,狼狈至极。尽管不需要呼吸,他还是因为无法吸气而轻轻颤栗。似乎什么东西正卡在喉咙里。夏尔明晓这是幻觉,但仍久久不能从诧异中平复。最后,他强迫自己分散精力,扭过头凝视浪涛汹涌的海,身体却抖得愈发厉害。

他抱紧自己,把脸埋进膝盖。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淌下去,让停止跳动的心脏因为痛苦而颤抖,让胃部下沉。

在势不可当的雨和雷,风和闪电中,孑然一身的夏尔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击中。

过了一会儿,他用余光瞥见一只湿漉漉的、通体乌黑的鸟。落在脚边的黑鸟瞪着小豆眼,歪过头打量起他。夏尔也偏过头同它对视,扬起唇角,同时惊讶于自己的笑声,他从不知道他能发出这么低沉的声音。

夏尔伸出手。在碰到黑鸟的翅膀尖端以前,它就飞走了,动作稳健、富有美感,其时没有一点声响。这让夏尔以为刚刚不过是做了场梦。梦都是这样,你能看见鸟羽在雨中划出漂亮的弧,但抓不住它。

他在雨停前离开,赶在天完全放晴前送出邀请。

凡多姆海威府的四人打点行李来到海边时天气很好。穿过凉爽的原木林,他们见到泛起微波的海面上停着一些水鸟,有一只竟然是全黑的。此番景致委实怡人,但主人和他的执事都不在。

这么一来,四人所见就不过是缺角的拼图。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放下行囊,静默地站在海与森林怀抱的乐土上。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梅琳。她从破开封蜡的信封里拿出先前被悉心收回的白卡片,眼镜边沿有水光闪烁。

“好好享受假期吧诸位。好歹我们知道,”她朝站在一旁的三人举起邀请信,“这可不是白日梦。”

 

二.

恶魔会做梦吗?

如果闪回片段能算作梦,那么答案是会。

他推开一扇门,看到大火。小小的夏尔跌坐在地上,他听见男孩恸哭,哭声如此悲戚如此真实,他无法不用附着皮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对方的肩膀。

“没事了,你会没事的,未来还有希望。”他对着男孩的耳朵呢喃,男孩抬起眼睛,水汽下面藏着晴朗天空的颜色。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笑得这么难看?”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迟疑,即刻拉过男孩的手,朝门口跑去。

男孩本想回身,夏尔扳过他的头,尽可能温柔地说:“我带你去找伊丽莎白,或者安洁莉娜阿姨,一切都会好起来。”闻言,男孩眼中的惊惧化开了一点,他不再抵抗,小手抓紧夏尔的手腕。

在他们身后,火舌将整座宅邸吞噬殆尽;而眼前,夜空满载星辉,安详地等待破晓。夏尔给了男孩一个不那么苦涩的微笑。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孩子重蹈覆辙。他别过头,咬紧下唇。

那种闹剧,那些牺牲……说什么复仇啊,我宁愿让他蒙在鼓里。

有那么一会儿,皮靴底和石子路的摩擦声,以及男孩喘气的声音是组成世界的全部。有了夏尔远超常人的力量支持,他们毫不费力就跳上小围墙似的木堆,穿过遍地流沙的空地,避开那些从黑市来的猪猡,同时在黑暗中分辨方向。

终于,他看见灯火通明的主街,在一户户准备回府的贵族后面,就是刚离开住宅的红夫人的马车,它正朝这边驶来。

夏尔把身后的男孩推到跟前,朝马车挥挥手,大声喊——

他去哪了?!

小夏尔不见了,马车夫对夏尔视若无睹,驱车驶入他身后的迷雾。

夏尔低下头,男孩留在手套上的体温和汗水现在什么也不剩。

他回过身,闻见焦味和鬼知道是什么的熏香。他本能地想后退,但身体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雾散去,听见铁链叮当响,围在不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令人作呕的笑声。有天蓝色双眸的孩子咬紧牙关,蜷在笼子的角落,试图用胳膊盖住身上的伤。

不——

男孩瞪圆眼睛,脸上写满杀意和笃定。他的表情触及夏尔早已结痂的伤疤,旧伤开始流血。夏尔因绞痛而蹲下喘息,而后猛摇头,企图驱散脑海里浮现出的旧日梦魇。

这理应是新的开始,夏尔.凡多姆海威的第二次机会将由他亲手送上。只要过了这一关,生活就会美好得不真实,像肥皂泡,像融化的糖块。失去亲人的悲痛将在至亲的关爱下慢慢淡去,凭一己之力接触不到的阴谋真相将永远归为另一个维度。

所以求你,让我杀他们,有我就够了,不要签订契约。夏尔几乎是在乞求,但男孩听不到。男孩倏地放空眼神,一只手探向前方,朝虚空中寻求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要把他拖进这场滑稽剧!塞巴斯蒂安!”夏尔吼道。他忘记了,这时的契约魔鬼还没有得到名字,并非听命于他的猎犬。

果不其然,恶魔不为所动。他恍惚间见到飘落一地的漆黑羽毛,右眼隐隐地疼。他捂住右眼的时候,小夏尔不见了,人血铺满仪式现场。转变只在须臾之间,他甚至没有听到冗长又恶趣味的契约誓言。

他咬破舌尖,尝到了血味,他一直咬着,因为此时此地,疼痛是唯一能够佐证自己存在的东西。他放下按住右眼的手掌,跪倒在地,从喉咙里吼出属于困兽的咆哮。他垂下头,眼眶一阵发烫,血泪打在地上。

齿轮开始转动,命运三姊妹拥起他,怜悯地、嘲讽地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搅进他的脑子,贯入每一寸皮肤和每一根血管,让夏尔.凡多姆海威——凡多姆海威家的最后一任当主,即女王的看门狗,也是已死之人——再次体会数年前的万念俱灰。

夏尔要晕倒了,过去的一幕幕被摊平在他眼前,耳边断断续续的呼唤是厉声反驳和堵住耳朵都无法阻挡的。作为恶魔,他没有亲历过地狱,但那又如何,早在是人类的时候,夏尔.凡多姆海威就活在地狱里了。

“都结束了。醒来,睁开眼睛。”

横插进来的声音好像早就存在于空气中,出现得十分自然,丝毫不受干扰。它是警铃,是宣告,在空气里振动、回响。许多声音叠在一起,飘然到来。夏尔的身体被从无底洞中捞起,温度恰到好处的修长手指抚过他的一侧脸颊。

受此抚慰,他蹙起的眉头和嵌入舌头的牙齿稍稍放松。

来者轻喟一声,再开口时,原本纷繁的声线只剩下夏尔再熟悉不过的那一个。

“少爷,请睁开眼睛。”

他挺直后背。

他的确尝到了血味,眼睛也是湿的,但笼子、铁链和尸块都不见了,噩梦总算告一段落。他还在充满湿气的小屋子里。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看向窗外。

在漏过云层的微弱月光下,一只原本停在行道树上的乌鸦拍拍翅膀。

夏尔知道是谁将自己唤醒。他没有道谢,毕竟没有人稀罕可怜可悲又卑微的小夏尔——那受控于命运的囚徒——发自内心的谢意。他的声音,至多不过是令人郁结的指令罢了。

乌鸦张开喙,没有出声。夏尔目送它离开。

 

三.

1940年,伦敦没有秋天。

没有人会把这个称作秋天。当你可以随处闻见死亡的时候,当炸弹凌虐每一寸国土的时候,当你的亲人、朋友、挚爱消失在瓦砾下面的时候,季节就不复存在。人们数分数秒,算日子。直到大雪降下,暂且湮没废墟和尸体,大家才会说“我们终于熬来了冬天”,紧跟着下一句是“但是吃的够吗”。

夏尔知道欧洲和亚洲发生了什么。在东方的雄狮发出怒啸之时,炮火降临到伦敦。那以前,仆人们都已离世,相继死在粉饰太平的岁月里。田中是第一个,他走以前妥善处理好了公司事务。最后去的是梅琳,那是一年前,夏天刚刚结束,夏尔去了趟市郊的公墓。

沿途上,人们神情肃穆地等待,因为国王要发声啦。

他独自走进草叶齐膝的墓园,与他相伴的只有夏虫最后的歌。在世界风云万变的关头,一个前杀手的死讯就显得无足轻重,无论她多么忠诚,多么可爱,一头红发多么迷人。

“……我们在此虔诚向上帝祈祷,只要每个人坚定信念,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们必将胜利。”①

凭着超乎寻常的听觉,夏尔能听见远方振聋发聩的欢呼声。他抽动下嘴角。演说家,女王在天有灵,希望你能往好的方向推动历史车轮。

到达目的地后,他缓缓移动脚步,垂下眼睑。尽管自知不妥,他还是跪在四人的墓前,吻四块墓碑上的十字架。

“我在此虔诚向上帝祈祷,愿你们这些善良之人能在这片被天使、恶魔和死神所觊觎的土地安稳沉睡。”他咬下尾音,起身时放下四束百合。

同一时间起风了,来自墓园另一端的气流裹挟纯白花瓣掠过夏尔的肩膀,其中一片贴紧他本就苍白的脖颈。他微翘起嘴角,侧过头去嗅。虽然时值阴天,他仍嗅出了阳光焙过的花香。

朋友们在祝福我,他想,我没有失去曾经拥有的珍宝。

不幸的是,约莫一年后的轰炸,把他的遗物——由老朋友们悉心守护多年,后来被用作孤儿院的宅子炸得粉碎。梅琳和菲尼安在各自生命最后的几年里同孩子们待在一起,他们住过的房间,连同那些尚不谙世事的幼童全部化为灰烬。

所有笑声和故事在那一时刻被生生掐断。所有期待、未来的所有可能都被火舌碾得粉碎。

炸弹落下的瞬间,夏尔听到某根心弦断裂。他离开住了一个夏天的,北半球那座颇富禅意的雪山,匆匆回到万里之外的伦敦。他停在塌下一半的街中央。马车车辙的痕迹被焦黑的碎屑覆盖,忠心的仆人为了夫人和老爷,弯腰捡拾,甚至争夺点心铺里撒出来的糖果。他捡起滚到鞋跟的饼干,递给冲过来的老人。土地在炸弹洗礼下剧烈地抖动并且呻吟,如果他是人类,肯定听不见对方道谢。

夏尔想起为人时,多年前的两场大火。同样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同样是惨遭横尸的无辜者。火总是能夺走人们珍重的东西。

人们忘记了哭泣和尖叫,忘记了郊外的墓地。有些地方的土壤被草草掩埋的尸体填满,能渗出血。

夏尔挤在骚动的人群中,和他们一起奔跑。人太多,尸体太多,废墟太多,他飞不起来。

“伊丽莎白!”他近乎绝望地大声呼喊。

不要让我失去你,我的至亲,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

 

四.

她听到了爆炸声。大地在颤动,伦敦在哭泣。她没有犹豫,把餐桌上、橱柜里的干面包和肉片通通包进纸袋,放到门外。把这些留给有需要的人吧,她想,我的时候已经到了。

伊丽莎白.米多福特上好门闩,提起裙装下摆,稳步走回房间中央的小椅子。她已年逾六旬,头发花白,但仍目光炯炯。当她笑起来,露出四颗牙齿时,人们就能透过这具皮囊,看到她少女时期的娇俏模样。他们再回过头来仔细端详这位老人,总会感叹岁月不过是沉淀了她半个世纪前的美丽。

常有报童在正午时分路过她所在的街区。日光洒在专心阅读的老人肩上,她听到动静,取下眼镜,从诗集上抬起眼睛,从种满玫瑰的阳台向下招手问好。男孩们因为这友善的举止而神情恍惚,他们笑得跟傻瓜一样,怀里的报纸随肩部的抖动而掉落。

上流人家的女儿也对她很感兴趣。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终生未嫁的侯爵千金和她未婚夫的往事,这是很长时间以来孩子们的睡前故事,口口相传,拥有不可言喻的魔力,许多情窦未开的少女因此向往爱情。

她们错以为绝对的忠贞是这份感情的全部,因为大多数女孩最爱听、最常听的部分就是:凡多姆海威伯爵失踪后,无论谁在社交舞会上示好,伊丽莎白总是果断拒绝,告诉对方:“请回吧,我无法回应您的情谊。”在她们眼中,后来米多福特夫人搬到城里离凡多姆海威府最远的地方,也是一种宣言,一场怪诞又迷人的浪漫告白。而事实是,那里风景怡人而且价格公道,米多福特夫人很满意。

多方的资料及种种传言让伊丽莎白成为一个神话。她对外谈吐不凡、温柔良善,但在亲兄弟的葬礼上却没有掉一滴眼泪。有人怀疑兄妹不和,不过这个猜想又很快被打破。葬礼当晚,已经双鬓斑白的伊丽莎白身着黑呢子长裙,坐马车到码头,买了二等座的船票,将爱德华.米多福特的遗物送还他在美国生活的妻女。

现在,外人口中的铁娘子,我们神秘的伊丽莎白正坐在房间中央,膝盖上摊开一本相册,借着藏书室墙壁上烛台的光亮翻看。她此生的真切感情差不多全都倾注在这个厚厚的本子里。

她颤抖着手指,轻抚上占满第一页的合照。夏尔的帽子上别着她买的人造花,十四岁的伊丽莎白.米多福特挽着少年的手,笑靥如花。塞巴斯蒂安和宝拉站在一旁,对镜头微笑,手里是小主人的外衣,身边是初夏果园里随处可见的,喇叭状的苹果花。

“这个时候,苹果该熟了。”她轻声说。

“而您,应该去更安全的地方。”

伊丽莎白在震惊中抬起眼睛。

凭空出现的黑衣执事行个礼:“请允许我护送您离开。”

老人合上相册,正正眼镜。她的声音颤抖,话里带有真诚的笑意:“塞巴斯蒂安,我已经老了,老到不知道怀疑和好奇。我这样的老人应该坦然面对死亡,这关乎尊严。”

执事轻轻扣住她的手,用不容拒绝的低沉声音说:“不,您依然丰姿绰约,您这样的老人应该去亲眼见见故人,而不是和回忆死在一起。”

她怔了一怔,片刻后嘴唇翕动,眼睛变得湿润,由于太过激动而暂时丧失说话的能力。

和老照片上一样,塞巴斯蒂安露出使人安心的微笑。“我把这当做您的准许。”言罢,他一手围住老人,一手按住相册。下一枚炸弹的震波波及这座小砖楼的时候,一片黑色羽毛在爆炸中化作碎片,而楼里空无一人。

 

五.

两个昼夜过去了。临近第三天的破晓时分,夏尔寻着熟悉的玫瑰香气,穿过烟尘和河道,以及围住市郊小山的雾气。甫一进山,雾就以迎接者的姿态散到两边,留出一条被人为踩出的小径。定定神,他以超人的速度来到路的尽头。

空地边上,伊丽莎白裹在一条羊毛毯里,躺在草堆上,正对一簇篝火。老人没有睡着,她捕捉到皮靴踏地的声音就睁开双眼,坐直身体。

夏尔走到她身边时,她哑着嗓子唤道:“夏尔……”

夏尔单膝跪地,同老人平视。火光傍上少年塑像般的侧脸,伊丽莎白探出手,抚过被火照得通红的地方。夏尔用手心贴上老人的手背,以便老人的手停在他脸上更久,其时用空闲的手为她拭泪。

“我很抱歉。”夏尔低声说。伊丽莎白睁大眼睛,摇摇头,似乎这反应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我过得很好,如果你要问这个。”她顿了顿,继续道,“你没有变,和从前一样。”

夏尔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你也是,莉兹,你总是这么迷人。”

“类似的话我听过了。”她的手从夏尔脸上滑落,同另一只交叉在胸前,眼中的狡黠一闪即逝。她的表情柔软下来,双手垂在身侧。

“我真的很高兴,夏尔。他说过你会来这儿,我以为那是善意的谎言,目的是让我离开市区。”

夏尔眨眨眼睛,然后扯动嘴角,说:“见到你我也很高兴,莉兹。我们早上再聊好吗,你需要休息。先睡一会儿,我就待在这儿,哪也不去。”老人点点头,躺回原处。夏尔的话就像咒语,她也确实累了,很快就陷入黑甜梦乡。

十四岁的少女,同六十五岁的老人一起,因为可以触及的幸福而面露微笑。多年来横在心头,围住珍贵记忆的大坝终于决堤。在意识世界,伊丽莎白.米多福特被暖融融的光芒裹住,那光为她卸去皱纹,她又变成了上个世纪末名声大噪的剑术天才;当光芒最后褪去,化为澄澈水流润湿她的皮肤之时,她挽住夏尔的手,身旁是盛开的苹果花。

 

“出来吧。”夏尔轻声说。闻言,塞巴斯蒂安走出树林投下的阴影。

夏尔站起身与他对视,动动嘴唇,自嘲地笑了。

“您分明有话要说。”“你应该猜到了。”

然而执事一点也不在乎小少爷咬字时的愤怒,耸耸肩。夏尔叹一口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颤抖,刚刚完美的扑克脸露出破绽。

“为什么?”

“米多福特夫人的生命危在旦夕,因此我将她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地点。”执事安静地叙述,夏尔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要听真正的理由,塞巴斯蒂安,我跟你一样了解恶魔。”

执事看上去有些惊喜和不可置信。他略作思忖,走到火堆旁边,朝夏尔俯下身:“我知道您很在乎她……”“可笑——”

执事附着白手套的手指抵住夏尔的嘴唇: “请让我说完。”见主人颔首示意,他移开手指,将手掌贴近心口。

“您要是去,一定激动得把握不住时机。如果碰巧炸弹落下——很不幸,这一次人类终于发明了强效的武器,可以摧残恶魔的身体。”

比起执事像极人类的认真口吻,他所陈述的东西更让夏尔震惊。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感到一阵颤栗。

在他还是人类时,这种告白会让他觉得恶心、伪善,但现如今,塞巴斯蒂安再也不亏欠他,他反而陷入沉重的喘息和迫切的愿望,尽管他并不清楚,后者究竟是什么。

约莫一分钟后,他整理好思绪,低声问:“你难道不该恨我吗?”

执事没有答话,他嘴唇抿成一线,朝东边转过身。

他的吐息像风。他说:“少爷,太阳要出来了。”

夏尔顺着执事的视线看去。树枝上挂起露水。苍凉的、灰蒙蒙的夜色褪成清澈的天蓝,烟云蜕变成云,轮廓渐趋清晰。扑面的风乍一闻没有味道,烟味和火药味几不可辨。好像山下根本就没有死亡,战争从未降临日不落之地。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他兀自说道,肩膀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执事看了他一眼。

“会结束的,”执事说,“虽然我对人性持悲观态度,但它会结束的。还会有轰炸和死亡,但人们会躲进地下铁、集结救济小组。相信丘吉尔,相信空军吧。天佑女王。”

“你在安慰我?”夏尔轻声笑了。执事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以肉眼不能及的速度绕到夏尔身后。这下他得以看清,小半轮太阳正探出云端,条条云彩由内及外渐次染上石榴和朱砂的颜色。在泄出云层的光芒之下,山里的水汽聚成多彩的雾。

夏尔屏息,摘下手套,陶瓷一样冰凉的手掌伸向前方。暖意渗入指尖,这下他能感到光。象征新生的光芒已经无处不在,撕裂云霭,感染恶魔,并将停在山下的废墟上。

他仿佛听见已经死去的心脏怦怦作响。

“让人类经历苦难、总结教训吧。我们三个去安全的地方,好吗?”塞巴斯蒂安朝他的后颈吹送凉气。他不觉得难受。

 他觉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掌重量正好。

FIN.


注:

① 摘自电影《国王的演讲》。

感谢Birdy的Wings给我灵感。手头还有一篇没发的塞夏,等实体刊出来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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