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A Promise to Take
红灯还要等45秒。汉克艰难地扭动脖子。由于斜射入车内的灯光先透过车前细密的雨幕,他的脸就仿佛浸在一汪麦芽威士忌里,尽管表情严肃得过分。
康纳半转过身体,以指尖按压汉克右侧肩颈相连的位置,汉克在一声叹息后放下松握住方向盘的双手。得到默许后,他取下安全带,左膝抵住座位借力,身体前倾,一手揽住驾驶座背面,一手攀上汉克的后颈。
微微出汗的皮肤在他的按揉下放松,他入迷地观察汉克后颈的弧度不断产生细微的变化。当他的大拇指反复碾过结节,汉克在扬起下巴的同时闭上眼,发出的鼻音介于闷哼与呻吟之间。此刻,他浸在威士忌中的侧脸梦幻且不自知。康纳的手指在那儿多停了一会儿,他的手心发烫了。
变灯时,康纳迅速地抽回手掌,在汽车换挡后才退回位置上。汉克眨眨眼,目视前方,咕哝道:“谢了。”
“我什么都会为你做(Anything for you)。”他说。老爷车开始呻吟着飞跑,汉克踩油门不该这么用力。这段时间,他们置身的道路似乎由夜色大力翻搅,而车子屹立不动,盛住世界上最后一桶溺不死人的威士忌。
“开慢点,路滑。”
汉克瞟了他一眼。“不说限速的事了?”
“这么说吧,我长过教训。”他故作严肃地说。汉克无声地笑了,康纳在雨夜的阴影中记录下一切。
他们下车后,任冷雨劈在脸上时,道路归位了。伊冯娜的宅邸只有一楼亮着灯,站得稍远些,反而是这层似乎有人气的楼层突兀地嵌入夜幕。
他随汉克跑到路对面,站在猫眼后的人立刻把门打开。赫玛.格里齐亚诺比她的妻子略矮些,背挺得很直。她的斜后方,伊冯娜像他们上次到访时那样蜷进沙发椅,还在滴水的头发糊住了鼻梁。
“不用换鞋。”赫玛指示道,将他们让进来,“抱歉,我的航班因为恐袭的威胁延误了二十四小时。”
“那不成问题,格里齐亚诺女士。你还好吗?”汉克拉着还在斟酌措辞的康纳坐上指定为他们准备的椅子。从餐厅挪来的,即使俯下身问话,两边也有高度的不同。
“和从前一样坏。叫我赫玛。在家里以姓相称很奇怪,不是吗?”
“当然。”汉克肯定道。尽管他并非意有所指,康纳却难免回想起,他花了一个月才改掉叫他安德森副队长的习惯。有一次,汉克在餐桌上背出他的系列号,问如果他总这么称呼他,他会怎么想。他则惊喜地回答:“我很高兴你记住了我的号码。”同样在预期之中的是,汉克立刻将脸摔向了桌面。
赫玛坐下时与妻子隔了一段距离。伊冯娜将头发拂去耳后,没有扬起下巴,而是直勾勾地向上看,也许她们才是问询者。
“我们已经取得了进展,”康纳保证道,“但还需要更了解芬恩,才能确定他的下落。他喜欢思考,通常会和你们谈什么呢?”
“哲学和政治,主要是前者。即使我们谈论后者,芬恩也从未主动跟我提起仿生人政治,看得出这个话题令他失望。在当时。”赫玛说。
“主要针对什么展开哲学讨论?”
“没有特定的话题,你兴许觉得我们只谈机器与人的区别,但那尤其让他难过。 ”
“为什么?”听到这儿,赫玛刻意地眨眼,掐住象征“你一定很好奇”的诘问目光的苗头,康纳深感庆幸。
“从没问过。但试想,如果我自认和我的购买者本质上相同,同时明白有个大红按钮在等我犯错,我也会寝食难安。”
在场所有人的压力指数上升了,包括汉克的。康纳将语气变得更公式化,继续问:“能否分享你们购买芬恩的意图?”
她毫无犹豫地说:“三年前我进入写作的瓶颈,伊冯娜跳槽到福特。库克镇缺人,我们缺钱,就从东海岸搬到这儿,抛下关系网,大都会和地铁里的老鼠。我们疲惫、寂寞又冲动,他成了新生活的象征。”
汉克将头部向后仰,试图叫它撞上椅背,没能成功。“芬恩怎么看你们与他的关系?”
“我们不知道。”
“你知道,”伊冯娜看着她,“你跟我说,跟他说,我们可能不是称职的家长。‘你觉得如何?愿意继续和我们住吗?’那时候他没有别的选择!他不愿意怎么办,去回收中心?”
汉克用力地吞咽唾液,压下一声叹息。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半个假笑闪现于她苍白且静止的面部,“但对于一个孩子,这种话就在告诉他你后悔了,你不爱他。”
“芬恩不只是个孩子,他明白我的意图,我只想至少在形式上尊重他。”听上去,这并非她们第一次就此争论。
“而我不明白。”伊冯娜故作惊讶地说,“抱歉,在这儿我派不上用场。”她抹了把脸,跑上楼。
赫玛在康纳欲起身时摇摇头,颤抖的双手紧扣在膝盖上。“让她一个人待会儿。”
精心计算过的两拍过后,汉克说:“如有冒犯,我很抱歉,但你似乎没有伊冯娜那么紧张。”
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打量起他们,汉克的黑眼圈显然能与她的媲美。“我很难过,但不绝望。”
“因为?”
赫玛短暂地合眼,向后靠,颈部就能垫着带弧度的皮革。汉克无声地深呼吸,肩颈处发出一声闷响,很可惜,椅背仍无法为头部提供支撑。
“你们说目前的证据不支持仇恨犯罪的说法,我们也未收到任何威胁。”她注视着楼梯口,“我只是觉得……他应该没事。”
“他表露过离家出走的意愿吗?”
“没有证据,只是感觉。他的眼中总盛着隐约的悲哀和无助,仿佛被困在这里。革命后尤为显著,我猜是因为现在有其他选择。我不希望他认为欠我们的才留下。如果他自愿离开,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会等来信,并且请我的天主教徒老妈为他祈祷。”
意识到这个失败的玩笑令气氛愈发沉重,她垂下目光。
康纳等了一会儿才开口。“了解他日记的内容吗?”
“我不会做那种事。”康纳听得出她有多愤怒,显然汉克也是,他接话时明显放缓了语速:“其中有七张纸被撕去,很可能与他的失踪有关。”
“伊冯娜讲过,但我真不知道写了什么。”
“你似乎跟孩子更亲近。”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跟他聊哲学的科幻作家?”她自嘲地问。
“因为你更留意他潜在的痛苦。”康纳说,“和你妻子的谈话表明,她似乎不像你这样敏感。”
“我们都很留意,”她叹道,“但处理方式不同。她倾向于告诉他,他们错了,我会跟他解释为什么错了。按伊冯娜的话说,我给孩子平添了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压力。捅破了以家为边界的白日梦泡泡。”
“芬恩和你谈过之后,有没有写日记以外的宣泄方式?”
“拿刀划楼梯把手,我们每次都收回小刀。”她艰难地吞咽唾液,“但那是他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
汉克的表情变得出乎意料的柔软。“你很坚强,赫玛。”
“我们必须坚强。”
她更加悲伤,也更加的平静。汉克仍在严肃地点头时,康纳就乘胜追击:“他喜欢镜子吗?”
“不?怎么了?”
“照镜子?特别的镜框设计?”康纳小心地避开汉克的瞥视,将两份复印件递过去,“古典时期文化?”
“他对希腊神话感兴趣,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去过这些地方。”赫玛皱眉道,“这面镜子有什么特殊的?”
汉克清了清嗓子,抱歉地看着她眼中希冀的光亮渐渐式微,转为他并不陌生的钝痛。“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他以放在别人口中绝对蠢得要命的语气说,“但还有希望。”
汉克拉开了啤酒罐。“告诉我你他妈在想什么。”
康纳抱着脏衣篓走出浴室,思索是否该在回答时顺便把破洞的夹克扔掉。否定。毋庸置疑。他放下怀中的东西时,汉克以拿拳头砸玻璃的势头把啤酒罐放到脚边,拍了拍沙发。
“我需要明确的话题,”他试探道,“关于小巷里发生的事,或你对我询问失踪者家属的方式的不满。”
“喔,这么多问题!我们先谈第一个,你在想什么?拿胸脯撞子弹是你的最佳方案?”他面无表情,眼中时隐时现的光——通感中为猩红色——则告诉康纳,对于汉克,他的行为是种私人层面的辱骂。
“在我的所有模拟中,那是总体伤亡率最低的做法。保护卢瑟时,我调整了上身的角度,确保重要的器官一经击中,将至少以最低标准运转,直到我们赶到模控生命。我也考虑了堵车的可能。”
“真好。”汉克嘲弄道,眼中的红光变得稳定而明亮,“告诉我,在你的‘模拟’里,你有多看重自己的安危?”
他可以说谎,甚至选择说谎,在众多情境中寻找让对方反应最平和的措辞方式,但那对汉克更加不公平。经验也表明,真诚的伤害远小于内心的隔阂。他意识到,现在他最想要的是抓住汉克的手,以思维相交的方式告诉他一切,他的歉意和执着,以及别的情绪。
“非优先级。”康纳扣紧手指,做了吞咽的动作。他没有等来预期中的质问,然而,汉克大口灌下啤酒时的受伤目光更叫人心碎。
“就在昨天,我警告你不要拿自己挡子弹。我的第一个搭档喜欢这么干,然后脖子和前胸各吃了一枪,没撑到急救床来。”
“我很抱歉。”
“够了。”汉克把脸埋进手里,深呼吸,僵硬的肩膀继续呻吟。当康纳的手指试探着伸向他的背部,他向后缩了缩。他透过指缝看见康纳停在空中的手和惊惶的表情,爆发出一阵苦笑。
待康纳的眼睛快要瞪出眼眶,汉克将手指移开,露出红得厉害的眼皮。“我说过太多次,已经没有新东西可讲。我还能说什么,牺牲和自毁不该是默认的第一选择?然后干涉你的分析模式?”
他试图解释:“我在小巷中的行为不是默认的。”
“但你默认了你生命的权重。我不知道你对卡拉的愧疚感扮演了什么角色,如果其他个体能影响你的决策,为什么我就不行?”
如果眼下能绘制图表,康纳将立即阐释给汉克,他在他的异常之路和其后的个性发展中究竟发挥了多大作用。但他两手空空,身上只有汉克买的白色棉质睡衣。汉克说白色很适合他。“你造就了我,汉克,不要怀疑这点。”
“然后你就忘了幸存者愧疚把我搞得多可悲?”
康纳的内心瑟缩了一下。“我需要保证我在乎的人的安全,即使意味着死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量,他咬了下舌尖,“我不确定这和幸存者愧疚是一回事,只能说它让我在乎更多的人。”
汉克在起身时踢倒了空酒瓶,咒骂了一声。
“开始只有你,汉克。”康纳小声补充道。
“我需要睡眠,”汉克抹了把眼睛,“我没生气,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康纳目送他冲进浴室,再冲进卧室。他又在原地等了片刻,无助地将头部砸进沙发靠背。他合上眼,想象汉克抓住他的手,把他送进模控生命,确定60的蓝血起搏调节器能用,感谢飞天意面神他当初没朝胸口开枪,再记起那个危急万分的时刻。
而且卡拉说,汉克等了他两小时。无疑,60的组件首先经过了长得折磨人的调试,汉克无从得知渺茫的希望是不是虚假的。康纳的眼睛发酸,现在,在这间小房子内,面对寂夜,他才允许上述事实沉进心底。有切实的无法定位的痛感。
打定主意后,他摸着心口站起来。也许最疼的地方在那儿,或者60的调节器在搞鬼。运转正常,但疼痛是活着的代价。康纳扯了扯嘴角,这么多愁善感可一点也不像他。
似乎察觉到康纳的不安,相扑踱过来,蹭蹭他的小腿。他俯身挠了挠它的下巴,笑道:“你也该睡觉了。”
连推带抱地把这个大家伙送回毛绒垫后,他在汉克的门上敲了三下,缓缓推开,凭肉眼也能借微弱的廊灯看出汉克背对着他。他含混地说:“我睡着了。”
“我能进来吗?”
“取决于你想说什么。”
“我以为你睡着了。”
汉克翻过身,稍撑起身体,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真是个讨厌鬼,知道吗?”
“这表示‘可以’?”康纳露齿一笑,尽管汉克不一定看得见。
“对,好吧,随便。”汉克重重地摔向床垫,将右臂搭在脸上。康纳抓过书桌前的椅子,落座时与床脚隔了点距离。
“你就打算在那儿盯着我看?”
康纳抿了下嘴唇。“如果你同意,当然。”在汉克目瞪口呆之际,他接着说:“但目前,我最想做的是一个允诺。”
汉克反应了一会儿,拧开床头灯。“你还没做过的?”
“至少没有这么详细。”他尽最大的努力不在汉克观察他时移开目光,“我不想以任何方式伤害你,但无法保证行动中优先考虑自己的安危。我不自认是用完即扔的工具,但必要时,死亡是能承担的代价,尤其是暂时性的死亡。”
“这话不是站在警探的角度说的。”
换个场合,康纳会抽出几毫秒,惊叹于汉克对他的了解之深。“我倾向于认为,这已经成为我的个性。”
汉克盘腿坐起来,正欲开口,康纳抢先道:“对我而言你不是坏影响,我喜欢这样的自己。”
“他妈的英雄情结。你以为死亡可以是暂时的?为什么那些人朝卢瑟开枪?他们不想看到任何人在理论上永生!”汉克啐道,“我们真幸运,这些人以恐怖组织的形式出现,否则未来生物组件的生产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我知道。”
“你肯定也知道他们是选民,你们还不是。”
和汉克对视太疼了。“所以我要向你保证。如果情况允许,我会尽全力做好防弹措施,我希望你也这么做。”
“我们不在讨论我的事。”
“我们在,”康纳向前挪了一点,“你也会死。”
汉克沉默了片刻。“过来。”
康纳丝毫没有犹豫,跪坐到床上。再次开口前,汉克的喉结滑动了一次。“我是说让你坐得再靠前些,”他立刻按住康纳欲转向后方的肩膀,“但你不需要回去。”
他收回手时,掌心被汗水打湿。康纳稍移动了前后腿的位置,这样就能平视汉克。“你本来想谈什么?”
汉克长呼一口气,不紧不慢地,颤抖地吹到他脸上。“关于死亡,具体的已经忘了。”
“我不记得停机的情况,”康纳低声说,“什么也没有。但我记得你,最后一件事是你的手指,有水。汗还是眼泪?”
他明白,他正彳亍于薄冰之上。汉克没有立即作答,康纳便驯顺地垂下目光,却又听见他气馁的叹息。汉克抬起一只手,伸向他的胸口。他瞪视着手指下方,目光如炬,60的调节器正稳定地运转,与康纳相融合。随后,康纳轻扣住他的手腕,阻止它回落。
“你真的没有生气。”康纳惊叹道,感到汉克的手指紧贴他的指腹攀岩,扯住胸前的衣料。
他仿佛憋着一口气:“你是个蠢蛋。我他妈的快吓死了,你还敢问我流没流眼泪?”
康纳试探性地轻弹手指,感受汉克的脉动,祈祷他正确地解读了信号。汉克牙关的位置稍有凸起,呼吸愈发的沉重和湿润。更要紧的是,抓住他胸口的手掌并没有抽回,反而加重了力道。来自床头的微弱光线在汉克拧紧的眉头间闪烁,康纳笑了。
“目的只是判断我究竟有多混球,”他微微倾身,靠向面前的热源,“仅此而已。”
“史上最大的混球。”汉克说,“就此你打算怎么办?”
严重滞后的死后余生的喜悦占据了康纳的思绪,叫他晕眩,视界充满光点。汉克停在原地,耐心地等待。多余的光褪去后,康纳再次立直上半身,吸入汉克温热的吐息,给自己打气似地,又将其轻呼出口。
他追逐着汉克震惊的目光,无声地征询。汉克缓慢地眨了一次眼,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侧颈。他们依附着彼此最亲密和脆弱的地方。他的皮肤在颤动。
汉克在眼中的蓝色转暗时合上眼,眉头间的结解开了。康纳转转头,尝到这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