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石花之境

小爱头枕着我的左肩，手臂脱力而垂在地上，安宁地凝视前方。我看向她视线所投注的方向。不知是灰砺还是云絮的，浮于空中的沉淀物正在慢慢转变颜色，先是褐色，再是稍浅些的橙，不是黄，它不亮，暗暗的，温吞吞的。少顷，在她的轻轻的叹息声下，赭石色由水平线漫及各处，我们两个好像即将殉道似的，一动不动，只等那光的浪潮一点点蚕食丧失生机的土地，再打上我们的脚板。

她抿紧了嘴唇，用口型说，看，太阳。

我眯起眼睛使劲看过去，然而在地的尽头，除却轮廓不清晰的几团灰云外别无一物。我又转过头看她，她一早就对上了我眼睛大体会偏向的方向。我轻轻按压她防护服下纤细的手指，在好似自地底直接窜上来的阵风中抓紧她单薄的腰身。小爱没有继续有关生命之源的话题，毕竟，我想我们都知道，我并不在乎迟早要燃尽的火球。

看，你。我说。她把眼睛稍张大了一点。

我在文字和图画中找到过山川与河流，还有夜间澄空上的星星，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她炽热，天真，痛苦在那下面翻涌。然后她笑了，薄唇微启，露出四颗牙齿。她是雪，但她的笑容可以融化曾几何时西伯利亚的冻土。

我忘记了语言，忘记了声音和时间，玄妙极了，一如所有的语言和时间全部安静等待着这一刻。早在小爱一早问我名字的时候就刻入骨髓的指引在我的机械身体各处咔咔作响，此刻它们终于汇成一团，在我空空如也的胸腔里收缩、扩张、收缩、扩张。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投射到她的身上，和她在防护面具下苍白的、憔悴又充满憧憬的脸上。

她勉力曲起手指，刮开一点硬质的土。我听到亿万年前岩浆喷涌的隆隆巨响，声音一股脑地自各个方向向我压来，还有水流，那时水不畏火，火不畏水，各自狂啸着，怒吼着撕碎荒凉的大地，地球上的第一朵花就是在其中某个缝隙里诞生的。

“这里曾经是海。”小爱轻声说，“可惜它已经枯竭，但我依然敬畏它，以及死去的自然。”

我的声音颤抖：“如果你当年乘诺亚去外星，也能把这份感情记住，甚至在多年后沉淀出更令人伤怀的情思。为什么要留下呢？”

她眯起眼睛。“因为爱，机器人小姐，我不能只留妈妈一个人。”“就算你知道她不会回来？”“就算在心里某处知道我找不到她，我还是麻痹了这一事实，一直等着，拼命地在死星上呼吸，跑到能去的最远的地方寻找。”

俄顷，她颤巍巍地支起左手，我抓紧那只手，她就势向前靠了一些。

“很奇怪吧？你在为我可惜，并觉得可笑，我明白。可有很多东西是无法二选一选出来的，有些东西不能让步，也不是逻辑可以涉及的范畴。”

她注视着我错愕的表情，娓娓道来。“这不尽是坏事。你这样独立又完善的机器人一定能理解，从你被赋予的人格的角度出发想一想吧。此类荒诞的事物注定造成悲剧，而那正是破旧立新的契机，人类就是这样一步步发展来的。感性也好灾难也好，有时候是一回事，都是文明的火种啊。”

我开始感到畏惧。她如此兴奋，莫不是回光返照？

小爱退回原来的位置，长舒一口气。“你没在仔细听，也罢，能把这些说出来就足够让我开心了。”我半张开嘴，想反驳，见她又闭上眼睛，终是作罢。

青黑的云团缓慢地从远方朝这里移动，我只匆匆瞟了一眼，又将视线定格于小爱的眼睑。

不一会儿，她再次开口，然而仍闭着眼，这不是好兆头。

“你在这里，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刚刚说的那个说不明白的玩意，可懂？那东西没有一点逻辑，跟直觉一样，比糖心鸡蛋还诱人。”她满足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你爱我，就好像我爱妈妈。尽管性质不同，但二者有所交集，一个把我留在这里，一个把你留在了我身旁。”

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的身体渐渐冰冷下去，我把她拉到怀里，她滑稽的大头盔顶着我的前胸。我低下头，隔着一层罩子亲吻她的额头。

下一秒，我听见了雷声。放眼过去，还能从灰色薄膜似的云翳下分辨出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圆。

我再次拉近我们的距离，然后告诉小爱。看，太阳。

FIN.

写在后面：

这是因为学业暂时放弃的原创小说的终章初版。初中时和momo谈过这个想法，末世后爱上人类的机器人创建庞大的地下城和类人机器人，用以在地球上继续播撒人性的故事，百合是多条主线之一。曾动笔写了两章，已经把我和她部分代入了。

别人家的cp整天腻乎乎，我也要高调些，所以写完了这一小段文字。简而言之，momo啊，你能帮我看到太阳。

最后，那句老话说的对，有了cp，神清气爽。